俏如來回憶錄:齊神籙篇

領導者有很多種樣貌,儘管照相學來說,領導者多半有著一張國字臉,也就是王霸之氣。事實上也真是如此,但有人是在國字臉裡流露出一絲老謀深算,大抵是陰謀詭計用多了,所以臉上不免顯得陰毒。也有人是國字臉上露出一股威嚴殺氣,主要是殺伐過甚,也有少數人是儀表不凡、進退得體、雍容華貴,優雅大方,這種大抵都是受過良好領導統御教養的貴族或者世家子弟,因緣際會之下,年紀輕輕就手握大權。

聰慧的領導算無遺策,帶著追隨者們扎實辦好每一件事,打贏每一場戰役,英明的領導知人善任、賞罰分明、雨露均霑,武勇的領導喜歡身先士卒,用一身驚人藝業瞬殺敵方大將,提振士氣,百戰百勝。

至於我這個領導者,就比較不一樣,我的專長是找解決方案,有時我希望自己找不出解決方案,不過,既然當了領頭羊,就別想太多了。

我本名史精忠,父親是名滿天下的雲州大儒俠史豔文。因為少時曾入佛門,只是後來還俗了,人們因此稱我「俏如來」。多數人認為我是個又高又帥,膚色白皙,長髮如雪的美男子,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也確實惹來不少異性喜歡,但對於愛情我沒什麼特別想法。

過去解決掉或解決不掉的問題在我身心留下許多傷痕,我組織群眾對抗過東瀛西劍流、單打獨鬥殺死魔界修羅帝王帝鬼、協同佛國封印了魔世與中原的通道、說服地門之主大智慧放棄了洗腦九界的大救贖計畫、扛過千古一魔元邪皇阻止他崩壞自然秩序恢復太古環境的願望、幫助海境鱗王平定內亂、重建秩序......。有許多人因為相信我、支持我而死,也有很多人因此討厭我,更有許多朋友因為不諒解我的決策而離開。

當時我正擔任中原尚同會的盟主,尚同會原是我師叔玄之玄創辦的組織,他趁修羅帝國退回魔界,中原武林群龍無首之際站出來糾合群眾,還要我公開幫他背書,他本來想拿尚同會當墊腳石用,方便他當上真正的武林盟主,但他野心實在太大,最後眾叛親離,被對頭暗算而死,身為副盟主的我立刻趁機接掌了大權。

尚同會的成立背景正是尚同會的根本問題,這就一群義勇軍,也可以說是一群好事之徒、烏合之眾,維持著嘛,就有個還算正派的名氣,平常拿來傳遞訊息、蒐集情報,必要時可以幫忙維持秩序,發生災難時協助疏散民眾,也省得這些傢伙沒人組織就胡搞瞎搞。但這就是極限了,實在也幹不成什麼大事,大家都沒領薪水,憑的就是一股想做好事的熱情,了不起能因此博得一點熱心公益的美名,差不多就跟義警一樣。面對這樣的一群人,難道我還能對他們頤指氣使嗎?終究是得靠說服跟鼓勵。

尚同會的定位也有點尷尬,小門派不知道我們,為此尋他穢氣也是自降格調,黑道不怕我們,我們對付起來卻要更守規矩,根柢深厚的世家大族、功力高深的武林大豪更當我們是空氣。不過沒辦法,這是我目前最好的選擇。

反倒兵強馬壯的苗疆之主蒼狼看在我的面子上,對尚同會始終客客氣氣,還認了我們代表中原簽的和平協約,間接抬高了尚同會的聲勢,蒼狼真是個好朋友,更是個仁君啊。

雖然我是尚同會之主,其實多半四處奔波,很少待在會裡,我去過魔界、去過苗疆、去過海境,未來可能還要去道域或羽國,這是基於我另一個身份帶來的義務,我也是傳承兩千年的墨家領導者,墨家門人該要稱我一聲鉅子,而鉅子有義務巡迴九界,維護和平。

乍看之下挺高大上,實際上我連一個墨家門人都差遣不了,把這位置交給我的前任鉅子默蒼離是我師父,本就是個光桿司令,眾師叔反倒有著一堆門人追隨。但我師父默蒼離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卻號稱「萬軍無兵」,因為他的智謀抵得過千軍萬馬,當然也不需要門人追隨,我身為他徒弟,不如他的地方多了去,所以他做光桿司令沒問題,我可就非常辛苦了,有義務卻沒權力,還有師叔們覬覦我這鉅子虛銜,總想趁機殺了我。就連尚同會裡,都有人質疑我這盟主只知攀附權貴、畏難避禍,佔著盟主的位置不放......,吃瓜群眾本質如此。我要有點時間,一定拔擢幾個正派熱血有見識的人好好整頓整頓。

我常想,幸好我是那種不大需要別人認同,也不是很需要酬賞的性格,我只做我覺得該做的事,不然是要怎麼堅持下來啊?尤其師父既然捨命讓我接下維護九界和平的責任,我也答應他了,就一定努力把這件事辦好。

遇到玄武真道教宗碧空如洗靳鉛華那天,我正冒雨趕路,我早該察覺這是不祥之兆,那時我才剛協助苗王弭平閻王鬼途之禍、參加完苗疆陣亡將士公祭,又因為接到尚同會幹部秦橫雲帶來天下風雲碑重啟的消息,匆匆跟打算暫時退隱的劍無極道別,正在趕返回中原的路上。

風雲碑重啟是件怪事,這個位在天允山頂的巨大石碑也是久遠前的某日忽然出現的奇物,每六十年現世一次,有吸納氣勁的異能,想競逐天下第一的高手先想著自己的姓名跟要競逐的名目,發出氣勁打在石碑上,就能在該項目下顯出自身名號,名列同一項目的人若死了或在天允山頂決鬥輸了,名字就會自動消去,非常客觀公正,沒有人為介入的空間,最後留下的人名就是該項目的天下第一了。而如果不是在六十年週期內,卻又想要重爭天下第一,就必須有曾留名其上的高手發功擊打天允山頂,才能讓石碑重現。

乍看之下這石碑是一個死物,其反應卻如此精密,彷彿有智能一般,實在神奇,只是一直也沒人去深究。前輩神蠱溫皇曾經好奇過,也不了了之。

而幾年前的西劍流之亂,我才跟西劍流以中原各地主權為賭注,重啟天下風雲碑,距今沒滿六十年卻又重啟,除非就是又有數位名列其上的高手在山頂發功摧動囉。但這非常不合理,幾個名列其上的高手又還活著的,我都認識,不大可能去做這件事。

而且,風雲碑的天下第一之名,不是打贏了就有獎金或者坐擁無上權力,也不會因此獲得武功祕笈,更不會因此功力爆增,說來除了揚名立萬外毫無好處。就怕有人想利用群眾追求虛名的本性,滋生事端。

因為這個遊戲規則是有點問題的,人死了以後,石碑上的名字也會消失,如果死者剛好是該項目第一,就會由排名其後且還活著的人遞補上來,名字還會重新顯示。所以如果一個人有點野心又沒能耐,就可以搞偷襲圍毆把競爭對手殺掉,並取而代之。但一個人能閒到跑出來追逐虛名,背後也不可能沒點勢力,這樣搞下去,最後肯定就是引起各個門派的仇殺,中原各地定然爆發大小械鬥,永無寧日。

再把事情想遠一點,中原旁邊的苗疆,是一個由大小部落集結起來的國家,尚武之風盛行,就算蒼狼不好爭勝,為了維繫民心與威望,怕也是得要派人出戰,爭奪幾個天下第一,這過程,一個不小心又會引發中苗爭端,兩界好不容易取得的和平又將瀕臨崩潰。更極端點說,蒼狼是苗疆最強武力,他有可能迫於形勢被逼著出戰,又跟中原武道狂人黑白郎君對上,黑白郎君贏了也還好,輸了一定各種糾纏,蒼狼仁厚,必不下殺手,從此反給苗疆增加一大敵,而若蒼狼因此意外身亡,苗疆定然易主,野心份子更可藉機上位,又有藉口窮兵黷武、侵略中原,這樣中苗就永無寧日了。

所以這件事,真是不管不行啊,當然,師父告誡過我:「不要預設所有事情的背後都有陰謀家在操弄,因為世上很多巧合,但也不能放著不管,連陰謀家出手布局都不知不覺,最重要的就是先蒐集情報,而不是盲目瞎猜。」

是以就算一路走來大雨滂沱,天色由明轉暗,我也得要趕回尚同會,我要立刻組織會眾打探消息,大抵還得阻止一些血氣方剛的人跑去競逐天下第一,徒惹麻煩,還要藉機提拔幾個有見識有能耐的尚同會眾擔任幹部,好在我巡察九界時繼續領導尚同會,我就是在這樣的路途上遇到靳鉛華的。

那時,她剛結束一場佈道,聽眾紛紛散去,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想看看這群人為何而聚在一起,並聽到人們興奮的說著:「幸好這次水災有玄武真道幫忙,不然都不知道要怎麼捱過去。」、「而且聽了這次的佈道,感覺很值得信賴啊。我回去就要把家裡的人都帶來...」

之所以鬧水災,是因為之前閻王鬼途的老大徐福打算透過水脈把終級亡命水散布九界,妄想讓全人類藉此獲得進化,但沒進化成功的就爆體而亡,這實在太過激進,更因為擾動水脈,引發洪患。我一方面要尚同會眾引導群眾往高處避難,還要預儲淨水備用,那時開始聽到玄武真道的名字,他們倒是非常熱心協助疏散群眾,又供水供糧。

我該感謝玄武真道熱心公益,但另一方面卻是非常戒慎恐懼。宗教是一種會不自主持續擴張的組織,更是一把雙面刃,可以引人向善,也可以糾合群眾引發暴亂。史上數次民變都源於宗教,中原還有王朝是藉由宗教建立起來的呢。而且我總覺得宗教必然桎梏人心,因為宗教往往預設這個世界該當如何,只要不符合他們世界觀的存在,就不被承認,激進份子更會找理由主動去抹煞迫害信眾以外的人,有時甚至包含信眾本身。

所以看著滿心歡喜打算拉親友加入玄武真道的鄉民們,我忍不住要感慨:「玄武真道倒是藉著這次災難,迅速擴張,吸收教眾啊。」

這時,旁邊傳來一把優雅的女聲慢慢說道:「不是玄武真道在吸收教眾,而是人們需要玄武真道。」

我剛剛只是想想,為何有人看出我的念頭?我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是一個穿著白衣黃衫的中年美婦,保養的很好,很有氣質,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就是那種自小接受良好教育、家教嚴謹的大家閨秀,講起話來永遠客客氣氣,聽著舒服。這樣的人,在現在這個時刻,應該待在家裡,跟先生剛吃過晚飯,逗逗孩子,放個火爐取暖,聽聽雨打芭蕉。但她卻出現在山邊,還拿著一把紅紙傘緩步而來。

女人接著說:「身處亂世,玄武真道不過略盡棉薄...嗯,看您相貌,莫非是尚同會盟主俏如來?」

「俊秀可親、白髮白衣、身掛佛珠」是我的標誌,被認出來不意外,但我一聽她這麼說,更生疑慮「一般鄉民怎會那麼快就想到是我?」平常沒在留心中原大事的話,怎能反應得這麼快?況且她說起玄武真道,好像她就代表這個宗教,而不是像一般教眾說:「我們玄武真道如何如何」,真是隨便一句話就隱隱流露出一種領導者的霸氣,我猜,她在玄武真道裡一定是個重要人物,於是立刻露出微笑說:「在下俏如來,夫人是?」

「鄙人靳鉛華,這廂有禮。」說罷她微微行了個禮。真不意外,「鄙人」這個詞彙,就是個「慣於自主但脾氣不大好又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保持優雅的人」會用的自稱。

我接著試探:「聽夫人語意,好像很了解玄武真道?」我就想看看她會怎麼回。

「你有興趣?」靳鉛華老練的回了這句,她不僅精通教義,也一定慣於傳教。說得出這種保留傳教可能卻不會被拒絕更不用尷尬的話。

「只是想了解。」我當然也要不卑不亢不裝熱情,但又適度表現出好奇。免得改天就傳出「尚同會盟主俏如來已成為玄武真道教眾」這樣的謠言。

於是她找我去她家坐坐一起吃個晚飯,好好聊一下,我沒有拒絕,我很想自欺欺人的說:「就是了解一下這個宗教有沒有問題」。但事後回想,我的意志確實在那一瞬之間鬆懈了,也許真是趕路累了餓了意志衰退了,也許是不想在這個雨夜冒雨啃著乾饅頭,但更大的可能是,她讓我覺得她真沒有惡意,就像是自家的小阿姨招呼我去她家吃頓飯一樣自然。

她家樸素典雅,家具作工精細,但很低調,就像個修行人的住所。那頓飯我吃得很開心,還幫忙佈置碗筷跟收拾,其實只是煮個素火鍋,食材也挺常見,卻非常美味,高湯清香,蔬菜鮮甜,調味得宜,靳鉛華真是有一手好廚藝,讓我想起久未謀面的母親,久久沒有享受過的歲月靜好。

吃完飯後她泡茶招待,我們聊起了玄武真道協助賑災的事,這才是我最初的目的,不需花時間閒話家常,我直接切入重點。

「賑災只是治標,自保才是治本,若每個人在接受他人的幫助後,也能努力提昇自己,變得能幫助他人,這樣才能持續互助互惠、事半功倍,世界才會變得更美好。所以玄武真道不求吸收信徒,而是要推廣理念。」靳鉛華慢悠悠說著。

「聽著很正面,很積極、很美好,充滿希望啊。」我確實這麼想,這是無可反駁的正論。

「正好相反,玄武真道深刻明白,世上必然有絕望存在,每個人都一定會有孤立無緣的時刻,不然怎麼會需要學會自保呢?人都必須學會面對絕望,從中尋找光明。並在擁有堅強的心智後,幫助他人。再把這份堅強渲染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這不簡單,但要堅持下去。玄武真道的眾人,也都抱持著這個想法。」

我很仔細聽著靳鉛華的論述,這是玄武真道高層對自己教義的認識,還是第一手的版本,沒有口耳相傳的誤解,也許在未來某天,我能據此拿來跟玄武真道的人交涉。人們畢竟討厭自相矛盾,拿對方的主張做訴求是溝通的訣竅,當初我說服地門之主大智慧停止他「用無我梵音洗腦眾生救贖九界」的計畫,正是用了這一手。

但聽到這裡,也算差不多了,含吃飯前後兩小時也夠了,我起身跟靳鉛華告辭,想大家素不相識,我也得到我要的資訊,談話不需一直巴著對方不放,達到目的就夠了,既有效率又輕鬆,日後也好相見。她反應也非常快,立刻表示歡迎日後再來此處找她,又借我一把傘讓我在雨中繼續趕路,等於也讓我日後有個拜訪她的理由,我也答應若有緣再訪,可改由我親自下廚,畢竟我對我的廚藝還有三分信心,這是一個開放性的收尾,為雙方日後相見種下個因緣。

至於玄武真道的教義嘛......,我當然很認同,只是不管理念多美好,最後還是得看實際執行的狀況,閻王鬼途的老大徐福當初也是因為覺得「相較起魔妖兩族,人類太過弱小」,才一直想研究出讓人類進化的方法,聽來也挺美好,投入研究的時間更超過兩千年,也真是非常執著了,但他的實踐方式,卻是抓了各族無辜百姓做人體實驗,從而導致人妖對立,繼而引發妖族內戰,又為了籌措資金,持續偷賣毒品、操控藥品市場..,做了那麼多壞事、犧牲了那麼多人,最後開發出來的終極亡命水,還不是會讓人爆體?

舉徐福這個例子是有點太極端,畢竟玄武真道乍看之下也沒那麼瘋狂,只是我當時也真沒想到,這小小的疑慮,最後還是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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